第八章：不該死的人

沒有親自領教過威力的人，往往不知道唐門大搜魂針究竟有多麽可怕。
而真正領教過的，卻往往再也無法開口。
只有殘存在焦黑色屍身臉上的，那無法言喻的痛苦扭曲，在向觀者傳遞著他們人生最後的慘痛絕望。
九具屍體，十二根針。九條冤魂，十二道殺意。
壹盒大搜魂針不過七十二根，誰也沒想到，兇手就這樣在不相幹的人身上用了如此之多。
而且此針結構奇特，鑄造不易，出手壹次通常會回收再用，即便不重新淬毒，減弱後的藥性依舊足以致命，至少可往復三次。
可這兇手到當真大方，十二根針，壹根不少的留在了屍體身上，恍若無聲恫嚇。
原本壹樣動了心思打算離開的賀客，所有的念頭都化成冷汗，流了滿滿壹身。
死者發現的地方在將近山腳之處，巡山的弟子看他們死狀奇詭，不敢冒然搬動，上山叫足了人手，以擔架運回到別莊門口。
不到半柱香的功夫，屍體的周圍便已圍滿了人。
唐家的弟子，來的比白家五老還要早些，八名旁系弟子半弧排開，將本家嫡系三人護在中央，三人分別蹲下，帶好了麂皮手套，在屍體上小心查驗。
也虧得他們，才驗出了九具屍體上，竟留下了十二根針，除了要命的那根，還有三人各多中了壹根。
唐行簡的八字喪眉幾乎擰成壹股，面頰上的肌肉隱隱抽動，起身退開壹步，脫下手套擦了擦汗，才轉向白天武，將查驗的結果草草告知。
“這九人與白家並無太深淵源，只是有些交情而已。”白天武俯身望著那些屍體，沈聲道，“正因如此，我才放心的叫他們下山離去，想著即使對手與我們白家有深仇大恨，也不至於向他們動手才對。怎知……事態竟會發展至此。”
白天雄眼中滿是血絲，緩緩道：“昨晚我與竹兒將他們送出大門，那時並沒人跟在他們後面，我們巡視壹夜，也沒發現有人在其後離開。”
白天英搖頭道：“既然很可能是咱們自家的人下的手，對附近地勢必定了如指掌，隨便從哪裏翻出去，有陰陽透骨釘在手，截殺這九人，實在不難。”
唐昕將手套塞進腰間皮袋，眉心微蹙，道：“可我想不明白，大搜魂針若不在當下立刻服用解藥，絕對是中者必死，這九人武功平平，為何非要多費三針？是怕這三人死的不透麽？”
唐行簡唐行傑互望壹眼，看神情應該已有猜測，但似乎有所顧慮，並沒出聲回答。
白家人更是不明所以，好不容易擠到人前的白若蘭壹看那屍體的焦黑之色，激靈靈嚇了壹跳，連原本要說什麽也給忘了，四下看了壹圈想找哥哥，才發現白若雲並未到場，不知去了何處。
南宮星壹直跟在白若蘭身後，他遠遠盯著那九具屍體，突然開口問道：“唐姑娘，冒昧問壹句，這九個人身上的十二根針，是否都是不同的路數？”
雖然不知問話人的身份，但看他衣著精貴，又跟在白家千金身旁，必定頗有幹系，唐昕略壹遲疑，點頭道：“不錯，我們三人分別驗過壹遍，的確是各不相同。”
說到此處，她似乎也明白了關鍵所在，紅唇微張低低的啊了壹聲，顯得頗為吃驚。
知道白家人必定是壹頭霧水，南宮星輕輕嘆了口氣，揚聲道：“既然如此，那容我大膽猜測壹下。”
他頓了壹頓，留意著周圍諸人的神情，緩緩道：“小可不才，對唐門的事略知壹二。那陰陽透骨釘雖是壹對，發射的路子卻截然不同，陰六陽六，單獨使用，共有十二種變化。而兩相配合，單是各打壹枚出去，就有三十六種不同組合。”
白天勇聽到此處，失聲道：“妳是說，這……這是在演練？”
南宮星點了點頭，目光掃過唐門眾人，道：“想必奪走賀禮的兇手並非唐門弟子，想要有十足把握得手，他就必須熟悉陰陽透骨釘的操作方法。單是空膛研究，對打出的暗器軌跡全無了解，又如何壹擊必中？而不論陰陽之間如何配合，基礎就是這陰六陽六十二種變化，這十二針打出，他就已完全了解。”
“所以，不管兇手想用陰陽透骨釘殺誰，之後都隨時可能下手。對麽？”白天武邁上壹步，低頭看著那些屍體，道，“他為何不把這些大搜魂針收回去？如此壹來，豈不是連這點意圖也不會被咱們識破。”
南宮星謹慎道：“這其中可能太多，不好妄自揣測。也許是他怕撞見熟人，身上只帶了陰陽透骨釘，沒帶解藥手套，不敢貿然回收。也許是他根本就不懂回收的法子。也許是周遭太暗，想要回收需要燈火照明，他怕會引人註目。當然，還有壹種可能，就是他根本不怕咱們猜出他的意圖，他本就打算讓大家知道，他很快就要動手殺人。”
白天英不解道：“故意讓人知道，對他能有什麽好處？我們這些可能被下手的，豈不是要早早戒備起來。”
“賀禮丟失的那壹刻起，該戒備的人就已全面戒備，”南宮星淡淡道，“而恐懼會令人緊張，緊張就會犯錯，犯錯，兇手才有機會。”
白天武點了點頭，在南宮星的肩上輕輕拍了拍，道：“妳說的不錯，暮劍閣真是多了壹位好朋友。”
這壹句話，已足以掃去其余賀客眼裏的疑惑。
不管他此前是誰的小廝，這壹刻起，他就是暮劍閣的朋友。
不知是否看到了壹線曙光，壹名賀客戰戰兢兢的開口問道：“既然兇手只是為了練習，那……那是不是說，我們在這之後下山，就可以平安無事了？”
既然此前的推斷都是南宮星所為，那此刻其余人的目光，也就自然而然的落在了他身上。
他心中頗為不願將此講明，但為避免更多傷亡，還是揚聲答道：“恐怕恰恰相反。只是練習，在僻靜無人處做好靶子即可，就算需要活人，以此人心狠手辣的程度，隨便捉壹個丫鬟下人也就是了。若是非練武之人不可，莊中也有許多賀客，其中高手不多，伺機找個合適的目標輕而易舉。”
“而他將這九人全部殺死，練習恐怕只是順便，他是不肯讓莊裏的賀客越走越多，才會特地出手殺雞儆猴。”南宮星嘆了口氣，道，“他要所有人都留在莊中，要麽是為了方便他渾水摸魚，要麽……就是這些人中，有他不願暴露出來的幫手在內。”
果然如他所料，這番話才壹說完，賀客之間便起了壹陣倒抽涼氣之聲，猜疑的目光轉眼就交織在彼此之間。
不過南宮星知道，即便他不開口說明，這情形遲早也會有人猜到，忐忑的種子壹經種下，頃刻便會生根發芽。
“大家稍安勿躁！”也許是怕人心浮動出什麽亂子，白天英揚聲道，“即使有什麽不安全的情形，也只限這兩天而已。我昨天已叫人去通知馮破馮大人，馮大人這兩三天內就會趕到。到時壹定能揪出那個兇手，給大家壹個交代。”
馮破這名字在官府如雷貫耳，在江湖卻還是差了壹些火候，更何況兇手可能在側，手上又有陰陽透骨釘這種兇煞暗器，要想讓這些客人心中安定，只怕把清風煙雨樓的謝家兄妹請來也未必能行。
留下白天猛在唐門弟子的協助下處理那些屍體，其余人心情低落的回到莊內，不知所措的沿著大道邁步，不知不覺，賀客們便分成了許多小群，彼此之間拉開的距離，盈滿了驚疑和猜忌。
到了岔口，大半賀客都有氣無力的回了客房，剩下壹些，跟著白家人壹道去了正廳。
廳門處，白若雲正等在那邊，白若蘭松了口氣似的趕上兩步，搶到他身邊，道：“哥，妳去哪兒了？沒什麽事吧？”
白若雲向她微微壹笑，擡手摸了摸她的頭頂，轉向白天武道：“昨晚值守的弟子我已召集詢問過了，住客之中的確沒人起來過。負責收拾的下人我也已經問過，所有床鋪，的確都有人睡過。我派了八名師弟，正在沿著外墻尋找足跡，午前會有結果。”
白天武點了點頭，往廳內走去，道：“查到足跡的話，妳和松兒兩個壹起，去查壹下對應之處負責值守的弟子。另外，通傳下去，這幾日不論何人，都切勿單獨行動。至少兩人壹組，壹有可疑，立刻高聲示警。”
“事出必有因！”白天勇個子雖然不高，聲音卻頗為響亮，剛壹入座，便梗著脖子道，“既然擺明了是沖咱們來的，總要有個前因後果！咱們白家行走江湖壹向小心謹慎，從沒結過什麽深仇大恨，這十多年來江湖安定的很，正邪之爭也都是些小打小鬧，咱們本就沒怎麽出手，應該不會惹禍上身。這到底是什麽人，非要置咱們於死地不可！”
白天英面上沒有絲毫笑容，搖頭道：“江湖武人，殺心本就好起的很。想找由頭，那可容易的多，不說外人，單說咱們自家，難道就沒有宿怨麽？”他單手平伸，指著白天勇，口中道，“先說妳，老四，這麽多年，難道就沒有過想要對二弟出手的念頭麽？”
“還有妳，三弟，弟妹的事妳就沒有半分懷恨在心？咱們的家醜，當真就能那麽容易忍下？”
“妳，二弟，這麽多年下來，自己的骨血受著那樣的罪，妳敢說沒有怨氣在心？”
白天英指了壹圈，最後指著自己道，“再說我，當家大哥被三弟做了閣主，松兒又輸給雲兒壹頭，難道心裏就沒有壹點不忿？”
他壹拍扶手，怒道：“要找由頭，最後便是互相猜忌不休，連咱們兄弟五個都能自相殘殺起來。”
周遭壹時默然，片刻後，白若雲道：“大伯，即便如此，也應該深究壹下緣由所在。否則，連方向都無法分辨，如何去找兇手？”
“那咱們就只能互相猜疑了，畢竟與外人素來無仇無怨……”
白天英話說壹半，就被白若竹突兀的打斷，“不對，大伯，真要說起來，還是有個外人，壹定正記恨著咱們家。”
白天英皺眉道：“就算有又如何，新娘子被劫，賀禮被奪，在咱們家周圍殺人，這些事情，外人如何做得到？”
白若竹卻頗為固執，仍道：“別人做不到，這人卻可以。他說是外人，其實與自己人也差不多。”
白天武擡手向白天英壹壓，皺眉道：“妳說的是誰？”
白若竹壹昂下巴，看著白若雲道：“不是別人，正是那李秀兒！”
在場的那許多賀客，幾乎都對白家有所了解，可壹聽這名字，卻並沒幾人知道，反倒是廳中所有姓白的，都紛紛變了臉色。
尤其是白若雲，神情霎時壹變，搶問道：“她為何會記恨於我？”
他剛問完，白天勇就緊接著向著兒子道：“若竹，妳休要胡言亂語！那李秀兒哪裏懂得武功！”
白若竹對父親似乎並不太尊敬，大聲接道：“怎麽不懂，堂兄與她談情說愛的時候，可偷偷教了她不少！”
“那種三腳貓的功夫，能幹成什麽！”白天勇脖頸青筋暴起，起身怒道，“這裏還有峨嵋派的人在，妳講話給我小心些！”
“都快沒命了，還小心什麽！”白若竹眼中血絲密布，他本就壹夜未曾休息，方才目睹那九具屍身的慘狀，似乎對他打擊頗大，“是，李秀兒的武功是不怎麽樣！可她還能去找別人幫忙！”
白天英眼見情形有些失控，忙道：“竹兒，妳先冷靜些，李秀兒壹個無依無靠的漂泊孤女，有什麽事都是依靠妳堂兄照顧，她能找誰幫忙。”
白若竹身子壹挺站了起來，血紅的眼睛掃視了壹圈，壹字字道：“如意樓！”
廳中登時壹片死寂，只剩下白若竹劇烈粗濁的喘息之聲，他咬緊牙關，緩緩道：“正因為她是壹個無依無靠的孤女，正因為她什麽都沒有，她才最有可能被如意樓找上！咱們家這些案子，除了如意樓，還有什麽人能做到！”
白若雲突然長身而起，走到白若竹面前站定，盯著他的眼睛，壹字字道：“妳還沒告訴我，她為何會記恨於我？”
白若竹突然醒覺了什麽壹樣，向後退開兩步，雙唇驟然沒了半分血色，顫聲道：“我……我……”
白若雲逼上兩步，死死盯住他道：“是妳們說我婚前不宜再與她見面，我才托妳們代我把她好生安置，等我去接，說，她為何會記恨於我？她的人呢？”
白若松面帶愧色站了起來，大步走到白若竹身邊，沈聲道：“雲弟，妳也冷靜壹下。這……不是竹弟自己的意思。秀兒姑娘是怎麽樣的人，咱們兄弟都清楚得很，我們又怎會傷她。這其中……只是恰好有些誤會。”
“算了，”白天雄突然插口，起身道，“既然是我拿的主意，就由我來說明好了。”
“這本是我們白家的家事，但既然事關大局，我也不好隱瞞。”怕其他人不明所以，白天雄先解釋道，“那位李秀兒，是前兩年在蔽日山中落腳的壹位姑娘，為了生計，替我們家的女眷漿洗衣物。那位姑娘溫婉秀美，雲兒又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，此前兩人就已有了私情。我們這些長輩，也都大抵知道此事。我們早早就跟秀兒姑娘談過，雲兒將來很可能是暮劍閣的閣主，恐怕不可能給她正室名分。她並沒二話，心甘情願等著他日做雲兒的側室。”
他略微頓了壹頓，接道：“此次大婚，對我們白家來說非同小可，實話實說，我們並不想冒任何風險。孫姑娘此前是什麽樣的人，脾性氣度如何，我們心裏都沒什麽底，所以打算的就是，將秀兒姑娘暫時安置到別處，等雲兒婚後情形穩定，再做打算。”
“秀兒姑娘通情達理，原本是壹口答應的。”白天雄面色愈發沈重，口中的話也越來越緩，“可我們卻不巧知道了，她竟已有了兩個多月的身孕。”
“什麽？妳們……妳們竟瞞著我？”白若雲渾身壹僵，雙目圓瞪，垂下的右手指尖，不住的微微顫抖起來。
“本想等妳成婚之後再找機會告訴妳，可惜……”白天雄輕聲嘆道，“當晚我和竹兒、松兒商量對策，畢竟若是順利生產，這有可能會是白家下壹代的長子嫡孫，許多事情需要先做考量。妳也知道，竹兒壹向對妳尊敬有加，他說什麽也不願讓李秀兒把這個孩子生下，要請穩婆設法流掉，我們為此爭論了壹陣，可能是聲音大了，叫秀兒姑娘恰好聽到。她……擔心我們會對她的孩子做些什麽，便趁夜偷偷跑了。”
白若松低下頭，臉上浮現壹絲不忍，白若竹也避開了堂兄的目光，不敢看他。
白天雄則繼續說道：“那壹晚下著小雨，山路泥濘濕滑，秀兒姑娘跑的慌了，不小心……從山坡上滾了下去。”
“她性命雖然無虞，腹裏的孩子卻因此沒了。”白天雄神色有些木然，道，“她沒有吵鬧，甚至沒責怪我們，她本來說想見妳，我們覺得不妥，便沒答允。次日晚上，她就不見了。我們找了壹天，也沒找到她，除了妳送的壹串珠花，她什麽也沒帶走。”
白若竹這才顫聲接道：“哥，她……她記恨的不是妳，是我們。壹定是她……是她求如意樓，來替她死去的孩子報仇來了！下壹個死的就是我！之後是松哥！然後是二伯！最後、最後是咱們全家！除了妳，只有妳……只有妳她舍不得殺！”
“說什麽蠢話！”白若雲厲聲喝道，壹掌壓在白若竹肩頭，壹股真氣強灌進去，幫他鎮住了浮動心脈，“妳清醒點，秀兒不是那樣的人。”
“知人知面不知心。”壹個陰沈沈的聲音冷冷傳來，清心道長邁入門檻，冷笑道，“貧道此前，不也沒看出來暮劍閣的若雲公子竟還是個多情種子，這邊張羅著婚事，那邊竟連孩子都已有了。枉小徒壹心壹意想做白家的好媳婦，最後反倒連自己也賠了進去。”
白若雲心情顯然極差，也不理長幼尊卑，冷冷道：“少拿這些話來擠兌我，妳們那俗家大師兄淩崇這次為何抱病缺席，留在了峨嵋山，妳這做掌門的，想必比我清楚。”
白天武眉頭壹皺，道：“休得無禮，雲兒，妳先下去，看看足跡查的怎麽樣了。若松若竹，妳們兩個陪他壹道。去吧。”
看廳內氣氛著實不太對頭，白若蘭忙道：“爹，我……我和小星壹道去別處看看。”
白天武若有所思的看了南宮星壹眼，點頭道：“好，順便去叫萍兒壹聲，讓她照顧好她娘，就過來找我。”
“知道了。”白若蘭忙不叠點頭，跟著拽上南宮星衣袖，壹溜煙跑出了廳門。
門外，唐門眾人恰好與白天猛壹起回來，應該是已處理完那幾具毒屍，唐昕遠遠看見南宮星，與身邊唐行傑低聲耳語幾句，便快步追了過來。
白若蘭正在門外低頭考慮去哪兒，還沒想出個結果，耳邊已響起唐昕脆脆甜甜的聲音，“蘭姑娘，我們和白前輩商量過，那大搜魂針的解藥，我們這些唐門弟子手上自然還有壹些，雖然不多，關鍵時刻救命總是夠得，我們打算各自找關鍵人物保護起來，我不願和那些臭男人攪在壹起，就來找妳咯。妳意下如何？”
“我？我算什麽關鍵人物？”唐昕這種相貌極易招來男子憐愛，相對的也就極易招致女子排斥，白若蘭斜瞥壹眼，女子天性登時冒頭，“妳去護著叔叔伯伯們吧，我何德何能，不敢勞妳大駕。”
唐昕微微壹笑，柔聲道：“妳叔叔伯伯自有別人護著，這次唐門來的弟子可只有我壹個女的，我不來陪妳，就要來個五大三粗的臭男人，他們可比不上這位小哥聰明伶俐，只怕會煩的要命呢。”
想想唐門那八個隨行的旁系弟子，倒真是壹個個高大壯碩，長得就不像能用好暗器的模樣，白若蘭嫌惡的皺了皺眉，妥協道：“好好，妳願跟著，隨妳就是。不過事先說好，可不要礙我們的事，我們有什麽要緊事情商量的時候，妳也得遠遠躲開。”
明知道她說的是白家的私事，唐昕仍打趣道：“放心，我這人識趣得很，蘭姑娘什麽時候想要和這位小哥私下獨處說說悄悄話，只要給個眼色，我立馬遠遠躲開，保準不聽半句。”
白凈面皮上頓時升起壹團紅雲，白若蘭低聲斥道：“去，不要胡說。”
有個唐門本家弟子跟著，的確安全的多，南宮星自然不會有什麽意見，他與白若蘭之間，本就還沒什麽私密之事可言，不過他也看的出來，這位唐姑娘顯然並非僅為保護白若蘭而來，壹道走出沒多遠，她的視線就已在他身上轉了不下三圈。
恰好看見白若雲他們三個堂兄弟正在遠處屋檐下低聲爭執，白若蘭留他們在這兒，獨個過去，南宮星面帶笑意，低聲道：“唐姑娘，在下對這副皮囊有幾斤幾兩還算清楚，雖說還過得去，但也不至於叫妳這樣的美人壹見傾心。妳有什麽話，就趁現在說吧。”
唐昕紅唇輕翹，淚痣微擡堆起滿面笑意，如閑談般道：“我就是好奇而已。這位公子，我們唐家的陰陽透骨釘雖不算什麽不傳之秘，卻也很少有人見過，實際拿在手上用過的外姓人士，更是少之又少，我堂兄算是唐門這壹代的翹楚，涉及陰陽透骨釘的事，他大都知道。可他並不認得妳，那我倒要問了，妳到底是怎麽知道我們家的陰陽透骨釘，有陰六陽六十二種根基變化呢？”
看來，竟是唐門對他起了疑心，南宮星心中苦笑，只得道：“實不相瞞，我與唐門沒有絲毫關系，但家母與妳們唐家頗有幾分淵源，唐遠明，唐遠圖，唐遠秋幾位前輩的名號事跡，她時常向我提起，言談中會提及壹些旁枝末節，我這人記性很好，便都記在了心裏。他們應是故交，當然，具體如何，我這晚輩也不好多問。”
這壹番話勉強算是滴水不漏，唐昕聽不出什麽破綻，而他提到的那三個名字，皆是唐門舉足輕重的前輩，門主唐遠書都要敬其七分，他們三人早年也確實行走江湖交遊廣闊，這種解釋，實在無法當下立刻求證。
無法求證，並不意味著就此罷休，唐昕笑容更盛，宛如魅人薔薇，輕聲道：“既是我們家的故交之後，那可真是再好不過，此間事了之後，可壹定去我們唐家莊做客，也讓那三位前輩，認識壹下故人之子。令堂若是有意，也可同去。如何？”
“家母有意的話，我這做兒子的，自然隨侍身旁。”
言辭交鋒幾句，白若蘭折返回來，他們隨之收口不提，看她面上怒色猶存，可見那邊的三兄弟鬧得並不十分愉快，走出幾步，她才氣哼哼的說道：“竹弟年紀小，被嚇得有些失常也就算了，怎麽連松哥都在扯那什麽如意樓，也壹副怕的要命的德性，李秀兒不過是個尋常民女，就算真找了如意樓幫忙，能有多可怕？”
南宮星撓了撓下巴，不知如何回答，另壹側唐昕卻道：“若真的是個民女請動了如意樓，那就真的非常可怕，可怕的要命。”
“妳也知道他們？”白若蘭皺眉問道，她壹向專心練自己的劍法，對江湖傳言興致不高，到了這時，才隱隱有些後悔，不由得順勢瞥了南宮星壹眼，問道，“妳呢？妳也知道麽？”
南宮星點了點頭，道：“那自然是聽過的。不如興許不如唐姑娘知道的那麽多。”
唐昕抿了抿嘴，道：“算我走運，沒和他們打過交道。蘭姑娘，如意樓插手，對咱們這樣的武林人士來說，可當真不是什麽好事。”
白若蘭不安道：“我不是全沒聽過，他們不就是拿人錢財替人消災麽？與那些殺手刺客有什麽不同？”
“大不相同。”唐昕斬釘截鐵道，“唐門專門就此做過調查，如意樓肯幫人做的事，遠不止殺人這麽簡單。不如說，只要他們找上妳，妳的心願，他們就必定會想方設法為妳完成。天下不如意事十之八九，八九不如意事唯如意樓，這話，可不是說說而已。”
“他們……他們總不會做白工吧？李秀兒身無分文，我哥送她的珠花大概值點銀子，可要請人做殺手，可差的遠了。”
唐昕搖了搖頭，道：“這如意樓，簡直就是天生要與江湖中人做對壹樣。妳要是武功不錯，在江湖上小有名氣，那他們為妳完成心願的代價就極為高昂，甚至有人為此丟過性命。而妳要只是個平頭百姓，與江湖素無牽扯，而心願卻又恰與江湖中事有關，那他們不光會做白工，甚至還會倒貼些錢財出來。”
白若蘭的心底愈發不安，忙道：“可……可咱們這兒不是有這麽多高手，他們再大的本事，難道還有三頭六臂，會飛天遁地不成。”
唐昕眼底竟也流露出壹絲恐懼之色，語聲微顫道：“先不說手段如何，光論武功，西山獨俠金雁北高不高？稀裏糊塗就丟了壹對招子。丐王紀九袋高不高？百招不到就被人卸了那雙降龍神掌。百裏飛輕功獨步天下，卻被活活累死在龍江南岸。愁金剛壹身鐵甲橫練，卻被用手掌生生剖開了胸膛。這樣的人來上壹兩個，這裏的高手能自保就已不錯。”
南宮星看白若蘭小臉壹片煞白，忙安撫道：“妳也不用嚇成這樣，不還沒有真憑實據就是他們麽。再說，妳們都認得李秀兒不是，不如想想，她會不會是那種想要托如意樓來造下這種殺孽的人。”
白若蘭神色略寬，喃喃道：“妳說的對，她……她不是這樣的人。她連挨了蚊子咬，都不忍心打死，只是趕出帳子去。她肯定不會求人來害我哥哥。肯定不會。”
唐昕並不知道孩子的事，聽她這麽說，便道：“那再好不過，沒人委托，如意樓也不會胡亂行動。這麽壹來，多半還是白家內部出了問題，不知道蘭姑娘心中有沒有什麽可疑人物？”
白若蘭眉頭越鎖越深，終於忍不住將腳壹跺，道：“先說好，我帶妳們去見的這人，妳們壹定要千萬保密，決不可讓其他任何壹人知道。”
南宮星點了點頭，唐昕也道：“好，我壹定守口如瓶。不知蘭姑娘想讓我們見誰？”
白若蘭咬牙壹字字道：“壹個早就該死的瘋子！”
以白若麟的所作所為，在白若蘭心中自然是該被千刀萬剮，她臉上神情實在是藏不住事，那滿滿的憤恨幾乎從眼裏噴出火來，惹得唐昕無比好奇，想著究竟是什麽瘋子，會讓白家千金氣憤如斯。
到了那荒僻院落之外，唐昕才多少感覺到壹些，不由得擡手搓了搓雙臂，道：“蘭姑娘，那瘋子被關在這裏？”
白若蘭點了點頭，徑直走到門前，道：“原本妳我都是女子，不該來這裏看他。但事急從權，我總要看看他是不是還安安分分的鎖在裏頭。”說罷，她重重捶了捶門，高聲道，“福伯，我是若蘭，幫我開壹下門。”
裏面壹片寂靜。
“福伯！我是若蘭！家裏出了大事，妳叫我看看那個瘋子還在不在！”白若蘭大聲叫道。
怎知道，裏面依舊沒有半點回音。
南宮星心中壹凜，忙道：“蘭姑娘，咱們要不要翻進去看看？”
白若蘭略壹躊躇，咬牙道：“好，萬壹出了事，我豁出去拖住那瘋子，妳們就趕緊去叫人！”
說罷，她壹馬當先縱身而起，輕功雖談不上多麽壹流，身法卻還算紮實，借著石壁反彈，堪堪越過高墻鐵棘，落進院內。唐昕緊隨其後，飛身而入，唐門身法隨時要留著雙臂待用，看著便頗有幾分笨拙。南宮星看她兩人越墻，才點地而起，淩空抓住壹根藤曼，蕩進院內，看起來像是費力攀爬進去壹樣。
院內依舊是昨天那副模樣，看上去並沒什麽異常，只是石屋旁的房子，沒再冒出煙氣。
唐昕還是初次到這地方，滿心疑惑的左顧右盼，白若蘭倒是毫不猶豫，大步過去伸手便推向石屋房門。
按道理，那扇門應該是鎖上的。
但偏偏白若蘭那樣壹推，厚重的門扇便吱呀壹聲，開了。
白若蘭只向裏看了壹眼，臉上就瞬間沒了半分血色，她踉踉蹌蹌的向後退開兩步，顫聲道：“他……他果然……果然不見了。”
“什麽？”南宮星飛身搶到門前，目光落處，石屋中的陳設仍和昨日沒有什麽分別，只是那兩條鏈子的末端，卻不見了白若麟，只留下壹望便知是早早就已偷偷鋸開的兩個豁口。
壹個精赤條條雪白粉嫩的身子打橫倒在屋子中央，雙目緊閉不知死活，胯下胸前口角旁邊盡是汙濁狼藉，正是昨日才被送進來的春紅。
不及細看，南宮星連忙打開旁邊的小屋，向裏看去，果然爐火已熄，人死燈滅，福伯那蒼老的身軀斜掛在破舊的木床旁邊，皺巴巴的皮膚呈現焦黑色澤，屍身早已僵硬，壹雙幹枯手掌，仍壹前壹後護著胸膛。
看白若蘭想要過來，南宮星忙壹擡手，道：“不必過來了！這裏頭的老人也已經死了。去叫人來，快！”
白若蘭已是驚慌失措，點了點頭飛身翻過院墻，這次無處借力低了幾寸，還被掛破了壹邊褲管。
南宮星看唐昕還在原處站著，立刻又道：“妳也跟去，別讓蘭姑娘落單！我在這裏看著。”
看唐昕飛身追去，他這才稍稍安心，小心的回到石屋之中，蹲下身子拿起春紅左腕，屈指按了上去。
他本已不抱什麽希望，不想壹股真氣送入，那空蕩蕩的心脈中，竟隱隱起了壹絲回音。
反正並無他人在旁，南宮星將心壹橫，右掌壹翻，按在春紅左乳，壹股雄渾內力強行灌入她被震得七零八落的經脈深處。
想必兇手看她只是個尋常妓女，不願浪費大搜魂針，便隨手壹掌震碎了她的心脈，虧得如此，才留下她最後壹口氣息。
只是即便能問出什麽，她這條命，是無論如何也保不住了。
心中壹陣憤懣，鮮明的怒意從南宮星的眼底浮現。
江湖中的恩怨情仇，為何總是要牽扯到這種無辜可憐的人？
他壓下怒氣，內力催動更急，面上青紅交錯，竟是陰陽交替盛極的模樣，足足壹盞茶功夫過去，那微弱的心音才被他的真氣牢牢裹住，將已近凝滯的血脈重又逼活。
“敬哥……我……好痛……”
伴著壹聲破碎的呻吟，氣若遊絲的春紅，終於睜開了雙目。
而石屋外，也跟著響起了大門打開的聲音。